渡十娘｜在战火中聊一下那些乌克兰的文化名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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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｜王瑞芸
编辑｜渡十娘
眼下，乌克兰成为全球的焦点。此前，估计很多人连乌克兰这个国家的准确位置都未必能说清楚。倒不必为此脸红，不只是因为乌克兰这个国家不曾在世界舞台上出过多少风头（除了2014年的广场革命和克里米亚事件），还因为当今世界引人眼球的国家和人物数不胜数，此起彼落，我们有限的感知哪里招架得过来。因此中国智者庄子早就发出了千年之叹：“吾生也有涯知也无涯”。
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之时，就有人找我写写乌克兰的文化艺术，我明白的，那差不多等于做“知识声援”，我当然极其愿意啦！一介书生，百无一用，此时不出把力，更待何时。这段时间里，配合着乌克兰危机的爆发，艺术圈里早有热心人罗列出了乌克兰拥有的文化艺术宝藏，那份清单上有：乌克兰首都基辅的圣索菲亚大教堂，利沃夫歌剧芭蕾舞剧院，乌克兰美术学院（苏联顶级三所美术学院之一），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，切尔诺夫策大剧院等等等等……这些对于我这个艺术史工作者还真属于新知识。这里我不妨说实话，在我们这一行，若提到圣索菲亚大教堂，必定是那个曾属拜占庭帝国最伟大的主教堂，坐落在现在的伊斯坦布尔，基本不会去想到乌克兰基辅的那一个。
清单里罗列的乌克兰文化名人有，世界名著《死魂灵》作者果戈里，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，画家中优秀的克拉姆斯科依和列宾。这几位作家画家我倒都知道的，而且早就知道，只是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们竟来自乌克兰。这下好了，知道了他们竟然都是祖籍乌克兰，那么我就可以把他们作为乌克兰作家和画家去好好歌颂一番了吗。
果戈理《死灵魂》插图
我就是在这里被卡住了，觉得那么做不知哪里有点地方不太对劲，同时开始走神，想，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和民族没有不希望自己能 “屹立于世界之林”的，而且愿意采取各式各样的手段去达成这一点。一般而言，会靠武力靠家大业大去获取，但也有另外的情况，不靠国土面积和军队，竟就靠自己拥有的英雄或圣人，也能在世界舞台挣得一席之地，并且拥有英雄或圣人不必量多，只要质高，一人就足以让一个芥豆小国在世界舞台上博得眼球。比如以色列，就出一个耶稣基督，大大保证了他们这个民族在全球范围里世世代代被关注。
我的这个想法，可巧在梁文道先生颇有人气的《八分》 音频节目中得到了佐证。在最近的一期《八分》中，他与知名女记者周轶君有一个关于乌克兰的对谈， 周轶君说，她在乌克兰时遇到乌克兰人曾不停地对她说：我们这个国家最惨的地方，其实是缺少英雄。
我虽从没有去过乌克兰，但完全不难猜测那应该是乌克兰人的真心话，只看竖在乌克兰首都基辅广场被视为国父的，我们真心不知道他是谁。百度了才知道，他是一位在1648年-1654年之间领导了哥萨克人起义的领袖，反抗的是当时有势力的波兰和立陶宛联盟，结果赢到了哥萨克国家的建立，就是今天乌克兰的开始，这位赫梅利尼茨基因此被视为国父。可叫人意想不到的是，正是这位哥萨克酋长国的首任酋长，在1654年转身去与沙皇俄国订立了一个叫“佩列亚斯拉夫条约”，让这个哥萨克国家又去并入俄罗斯，此后这个哥萨克建立起来的国家经历种种起落，与周边国家分分合合，进来出去，真真叫剪不断理还乱。此外，还有听见说那位国父对犹太人比较残暴等等等等……不过，可千万别误会我在这里要去抹黑这位乌克兰的英雄，不过只是想说明，每个国家和民族推选出来的英雄往往只对他们这一族有效，还放不到世界一级的平台上去，因此现代乌克兰人因缺少那种盖世英雄而产生焦虑真的是事出有因。
博格丹·赫梅利尼茨基（Bohdan Zenobi Chimielnici 1595-1657）雕像
然而这个事实丝毫不意味着就此要去小看乌克兰，理由太充分了：一个国家和民族，能出耶稣、佛陀、穆罕默德那样的圣人，根本跟中彩一样难，不，比中彩还要难，那里是焦虑就能催生的。因此说到底，世界各国各民族大部分都生活在缺少世界级的圣者和英雄的状态中，乌克兰人万万不必对这一点太在意，大家彼此彼此。
看出了这一点，倒帮我看出是在什么地方被“卡住“了，原来是，要支持和同情乌克兰，需要帮他们去清点本民族的英雄或名人吗？因为寻找名人也好，追捧英雄也好，只能说明我们人类世界还没有脱离丛林法则，那等于是换一种方式向人去“秀肌肉”。这就如人要去傍大款，一个民族也愿意通过傍强人，傍圣人，或者傍名人，让自己获得被别人认可的资本。我若是现在也来给那些名作家名画家重新确认户籍，差不多就是帮他们用“数家珍”的方式去证明一个国家或民族的重要和身份，实际上是对世间丛林法则的继续服从，也就是承认：人家的家底不薄，人家是很配被人尊重的……
这样的思路恐怕会让这个世界将永无公平可言。试问，任何一个民族，如果没有出过重量级的英雄或名人，就不值得我们尊重吗？就必定只能归附强权吗？属于我们人类的最高精神品质，难道不是爱、尊重，以及善待你的邻居吗？
因此我还真不能简单去把果戈里、克拉姆斯科依、列宾等文化名人前面的那个定语去改成“乌克兰”，以表达我对于乌克兰的支持。作为一个艺术研究者，在这个时候去重看克拉姆斯科依、列宾等艺术家的成就，看到的反而是，这些人之所以能被国家和民族争相“认领”，恰恰在于他们让自己成为超越了世间丛林法则的人。
我们只看列宾，他出生乌克兰，在俄罗斯从事艺术活动，却终老于芬兰，我们究竟该怎么给他定“户籍”呢？这个问题恐怕他自己都未必容易回答，而重要的是，此类问题对他没有意义。因为艺术家也好，作家诗人也好，他们通常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囿于某一国某一族，他们既选择做艺术家或作家诗人，他们等于就是选择了做世界公民，因为他们的作品讴歌的表达的基本是人类全体都共同拥有的东西。
我们只看克拉姆斯科依画下的绝美的《无名女郎》，列宾画下的最悲怆的《伏尔加河的纤夫》，全是借助艺术去表达人类品质中最最不能缺少的：美、爱、同情和悲悯，那是与天地宇宙能量同频的东西，超越了所有的国族，彻底与人类世界的丛林法则无关。
克拉姆斯克：《无名女郎》
列宾：伏尔加河上的纤夫
在这里唯有深深祈祝乌克兰早日获得和平，愿战争发动者早日迷途知返，你种什么收什么，天道必定无欺。
王瑞芸2022年3月 于加州千橡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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